云山苍苍,江水泱泱。
老人说人的命运从生下来那刻起就登记造册,注定了,而她生下来就是富贵命。她姓丁,人家都叫她阿淼,是个大家闺秀,长得很漂亮,特别是一双杏眼大大的,眼底像有一汪湖水般清澈湿润。喜欢她的男人说,丁姑娘走路能晃出水来,晚上侧身睡觉能浸透被单。
春天的时候,她喜欢穿一件天蓝色民国学生服,折根柳条,采些野花,编成花环戴在头上,在十几米高的梯形江堤上追风捕蝶。每到这时,她就是这江南美景的一部分,无论身在什么地方。
这片江南鱼米之乡,除了这条桀骜不驯奔涌不息的长江,两岸一半的地是她家的。江对岸那座江城被称为皖中小上海,一半的门面也是她家的。两岸的米店、布店、钱庄、江船,她随便写个字据,写上她爹的名字都能拿到东西。可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,她出逃过无数次,每次都被她爹抓了回来,最后锁在老家丁家墩的祠堂里。
她写了一封脱离父女关系的决裂信,并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丁革命,试图割断与这个家族的牵连。她想去当战地护士,把救死扶伤当成一生的使命。那些在硝烟战火中受伤的战士,他们为坚守这片土地流血牺牲,自己生为女儿身,虽然没有抬枪扛炮的力量,但有义务在中华民族最危难的时刻尽一份微薄之力。
那年四月,偶有零碎的枪炮声打破乡村的宁静。她整天都坐在江岸上发呆,身后是一片藕塘,雨后的春藕发疯似的生长,将视线全部染成翠绿。
“哒哒哒”,几声清脆的枪响后,一个身影踉跄着奔上河堤,“扑通”一声倒在她面前。阿淼冲上去扶起他,双手瞬间沾满鲜血。那人挣扎着告诉她,他是一名侦察排长,来江边察看地形,准备渡江解放全中国,说完就昏了过去,全身冰凉。
阿淼不敢带他回村,村里驻扎着一队水鬼兵。天黑后,她将男人藏在江滩边的草屋里,怕他饿着,摸黑下河挖了一根甘蔗粗的雪花藕给他吃。那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嫩、最甜、最热乎的藕,每一口都藕断丝连。
“你们村在地图上不叫丁家墩,叫水葫芦村啊?”他看着这个水一般的姑娘,好奇地问。
“因为我们村有两口塘,一大一小,有一条山泉从村里穿过,从山上往下看,就像一只大葫芦。”阿淼低着头、红着脸,小声地说。
“哦,真是太美了!我从东北一路打到长江岸边,走遍了大半个中国,没有哪个地方比你们村美——山美、水美,人也美。”他也红着脸说。
“当然美了,过几天你伤好了,我带你上山,到时你会看到脚下的大江,看到村子里那口大塘。有月亮的时候,大塘里都有一个晃动的月亮,这辈子你肯定没见过这么美的风景。”阿淼抬头凝视着躺在床上的他,眼里晃动着的眸子,那里面也有一弯月亮。
“真美,每次打仗我都嘱咐战友,如果牺牲了,就想办法烧了,然后带回东北老家,我要守望家乡。现在我突然有种冲动,如果牺牲了就葬在这大江边的青山上,那也是一种归属。”他不敢触碰对面炽热的目光,低头说道。
“别乌鸦嘴!”阿淼小声责骂。
“那根藕为什么那么热乎啊?”伤愈后他急着归队,临走时问阿淼。
“你病了,发高烧,还说胡话,不能吃生冷的东西,热点儿好。”阿淼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,秘密将他送走了。
一个多月后,她还是穿着那件天蓝色学生服,坐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看书,远远地看见***先头侦察部队悄悄开进村子,要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。她看见走在队伍最前面那个熟悉的身影,二话没说,连夜请人拆了几间老房子,打了一辆独轮车,义无反顾地奔向支前大军。
对岸城里,她爹也变卖了大部分家产,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,买枪买炮,挖地堡,垒高墙,坚守中国除长城之外的第二道天险。有时阿淼坐船,还能看到对岸江堤上,她爹一身装束,指挥一帮戴着小钢盔、穿着“水鬼服”的士兵沿江布防。
准备过江那段日子,阿淼推着小车去了部队大后方,车上装着两发炮弹,先过皖北平原,再翻过大别山,推了三四百里路。半路上下雨,她怕炮弹受潮打不响,就把衣服脱下来盖在炮弹上,终于,在战役打响的前夜,她回到了熟悉的老家,将 200 多斤的炮弹推上江堤。组织上给她发钱,让她赶紧回家,但她不要钱,更不急于回家,一定要在旁边看着炮弹打出去才放心。
关于丁淼,村里流传着无数个故事,她有让人憎恨的家史,是阶级敌人的孩子,却有一颗赤子之心。她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豁达,两岸认识她或不认识她的人几乎都接受过她的施舍。她有一段感动无数儿女的爱情,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,阿淼爱上了那位受伤的共产党员,他是一个知识分子,能说会写,梳着中分头,戴着厚厚的眼镜,很有风度,唯一值钱的就是别在右胸前的那支钢笔,村里人都喜欢他。
他穿的衣服到处都是补丁,包不住干瘦的躯体,可他从来没感觉冷。阿淼给他做了套中山装,天蓝色的布料,他穿上后显得极不自在,说像对岸的资本家。阿淼数落他,说共产党干部也要穿衣服,眼看就要解放全中国了,共产党干部可不能穿双草鞋、穿个补丁服治理天下。他说不能腐化,水能载舟,亦能煮粥。最后他将那套衣服穿在旧军装里面,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值钱的物件。
“你太瘦了,这是我烧的红烧肉,吃饱了好有力气过江。”临渡江前,阿淼找到他,怯生生地说。那碗红烧肉黄灿灿、油亮亮的,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。
“你年纪不大,手艺怎么这么好?这哪是红烧肉,简直就是水豆腐。”他连连称赞。
“我们能照个合影吗?”
“等全中国解放了再拍吧,现在这节骨眼上,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。没有大家,要小家有什么用?”他正坐在桌前写家书。
“我怕到时候不记得你的样子。”阿淼抬头看他,眸子里只闪动着一个瘦弱的人影。
“这场战争九死一生,假如我牺牲了,你会想我吗?”他有些过意不去,抬头问。
“你牺牲了,我一辈子不嫁!到时你就穿上这件衣服,变成水鬼来陪我。”阿淼红着脸说。
“变水鬼多不吉利啊!”他疑惑地说。
“我是喝这条江里的水长大的,江里有很多江猪,它们水性好,又通人性,老家人就叫它们水鬼。到时我就在岸边建个家,一辈子陪着你。”阿淼说完这句话就一头扑进他怀里,好像扑进养育她一生的大江里。
过江那晚,阿淼梳着一对麻花辫子,上身是一件淡蓝色低领短袄,衣袖过肘。下身是件深色无褶中裙,自然下垂至膝盖处。足下是双白色纱袜,圆口布鞋。
“这是去打仗,你穿这么漂亮干什么?”他瞪大眼睛,吃惊地问。
“正因为是去打仗,所以要穿漂亮点儿,给一个人看啊!”她调皮地回答。
过江那夜,阿淼死活都要上他的船,她说这片大江自己最熟悉,可以给***带路;她力气大,可以给***划船。就算是牺牲了,腰也会挺得笔直,给登陆的战士踮脚。那夜他们并肩站在疾驰的船头,迎着滚动的江水、尖叫的江风,目光如炬,满面欣喜,在枪炮子弹与雨水织成的火力网中抢滩。对岸的大堤上,一条条黑影在晃动,他们全身湿透,黝黑的身子湮没在夜色里,像一条条水鬼。
登陆成功后按照约定,阿淼在江滩边点燃一堆篝火,给后续部队发送登陆成功的信号。可是篝火一亮,他们也成了敌人枪炮的目标,一条水鬼向他们举起了枪。
“哒”,一声清脆的枪响,阿淼听得真切。这声枪响穿透了她的一生,无数次将她从睡梦中惊醒,将她的一生打得支离破碎。
那位共产党干部一个探身横在她面前,替心爱的人挡住了那发子弹。子弹在他胸口炸开了花,像映山红一般鲜艳,血溅了她满脸。他倒下了,她冲上去想抓住他的手,可他的身子太沉了——或许是因为他太累了,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睡过一个整觉,沉得她使出浑身气力也拽不住。他的手滚烫,单薄的嘴唇煞白,却还挂着微笑。那满是雨水的镜片后闪烁着炽热的光,在那血与火、情与爱交织的一瞬间,他主动撒开了她的手,掉进了血红的大江里。
阿淼再次伸手去抓的时候,只抓住他的眼镜和一个军用水壶,这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。风吹起了他的草帽,飘落上岸,给了这个女人一生的念想。
战后阿淼整理他的遗物,再简单不过,没有私人财产,只有两个帆布兜,一个兜里装着笔记本和一支钢笔,另一个兜里是烟叶、一支短杆的烟袋锅和一副扑克牌。新中国成立后,那副扑克牌被放进渡江第一滩博物馆里了,是他自己用硬纸板做的,梅花、方块都是拿萝卜当模子刻出来印上的。笔记本首页写着几行钢笔字:我是祖国的儿女,我要在渡江战役中贡献自己的一切,包括我的生命。
丁淼每次带孩子们进馆参观,都会久久驻足,落下浑浊的老泪。
组织上给他的评价是:革命主义最伟大的战士。他作为共产党干部,打仗勇敢,身先士卒,在解放战争渡江战役最后一仗时牺牲了。长江母亲埋葬了他的躯体,祖国永远铭记他的爱国之心!
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,血色划伤了江水的肌肤,炮火将大江两岸染成白昼,整个大江都在燃烧,烈焰升腾。炮火像只愤怒到极点的老虎,咆哮着撕咬两岸的一切。阿淼驾着船在大江里搜寻,她用竹竿挑动着,搜寻那个熟悉的面孔,却再没见到他,他的尸体不知漂到了何处。无数条受伤的水鬼挣扎着往她的船上爬,她用竹竿愤怒地戳着、敲打着,就是这些水鬼打的黑枪。那夜,绵绵几百公里的长江中下游都被染成酱红色,长江母亲养育了他们,还要为他们收尸。
两岸的村民三天没有在江里挑水了,他们说不能喝烈士的鲜血。
第二天清晨,村里有人说去大塘边挑水时,看到一个黑影从江滩边走上来,黑影浑身毛茸茸的,瘦小如孩子,眼睛借着清晨的微光反射着光。它先上了大埂,再穿过一片芦苇滩,最后跳进丁家墩的大塘里,它把大塘当家了。村里老人说那是条“江魂”,是战死在大江边烈士的灵魂。有的人死了心中有爱,舍不得走;有的人生前作恶太多,死了怕阎王用油锅炸,就到处游荡害人。
这场战役死的人太多,他们像搁浅的船一样拥挤在一起,多到整个航道都被堵塞了。那场雨整整下了半个月,老人说那是老天的眼泪。
第二天,大塘埂上的水磨坊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自那以后,大塘里每年都淹死人,就有了水鬼。村里老人说淹死的人未满一年就会化作类似猴子一样的怪物,全身黑色,手臂非常长,爪子很尖利,是个脚掌有鳍、尖嘴猴腮的怪物。在水里力气很大,上岸却斗不过一只公鸡。会拖人下水,只要满一年就开始害人。
“怎么来了条害人的恶鬼啊!”村里有人愤怒地骂。
“你们懂个屁!江猪和水鬼不一样,水鬼害人,江猪救人。”每当听到村里人议论,阿淼就跑出来,咆哮着把人们骂跑。村里人说这个女人小姐的身世、丫鬟的命,想革命男人想疯了。
“有位伊人,在水一方……我那伊人,你在哪里啊!”每年渡江战役纪念日,丁淼都穿上那套天蓝色的学生服坐在江边,对着喘息的江水低声呢喃。她从怀里掏出一根雪花藕,丢进翻滚的大江里。只有她知道,当年他受伤生命垂危,不能吃生冷,是她将那根雪花藕塞在胸口焐热了。那根藕曾经带着一个懵懂少女的体温,带着她一生对他的热望,此生再也没有第二回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