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扇木质雕花的门后,歪着一只小小的脑袋,红色的丝绦随着头发悬下来,微风所过,头发也跟着飘动。
丝绦的主人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房内正襟危坐的少年。
那是她的童养夫,唇红齿白,只大她一岁,眉宇已经有小大人的气势,脊背挺拔如松,她心想,他可真好看。
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。
画面一转,是热热闹闹的及笄宴,她的眉眼较往日更长开了些,她满身红色坐在正中央,满座皆是她的宾客,来庆贺她成年。
及笄后,离成婚就不远了。她开心地将目光投向童养夫,童养夫一脸淡漠,看她不见,那年她16岁。
忽然,画面扭转,窒息的感觉从脖颈间蔓延,脖子被勒得生疼,她呼吸越来越困难,两只脚毫无着力,在空中蹬来蹬去。
孙雪鸢只记得漫天的桃花,歪脖子树上,被她剧烈挣扎而落的桃花。
有的落在她发间,有的落在她身旁。
嘈杂声入耳,她却渐渐听不清了……
*
“快来人啊!小姐又发病了!”
房里顿时热闹起来,大家丽嘉不需要言语,心照不宣地端来铜盆,倒入热水,将门窗都闭严实,然后将凳子拖到床前。
一女侍熟练地拉开床上之人的里衣,将她翻过个儿来,露出一片光洁的背。
不久,郎中便到了。
郎中将插着针灸的长布展开,都不用号脉,熟练地拿起针灸快且准地扎入穴位,仿佛已经做过许多次了。几个呼吸间,床上之人手指微曲,郎中便将针灸撤下来,把药包递给女侍。
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钻进孙雪鸢的鼻子,她下意识皱了皱眉。都有多久没有吃过药了?
一年、两年……
她隐约觉得脖子似被什么牵扯,怎么吸气都吸不够的样子,窒息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抓住身边之物。
接着,她听到女侍叫“李郎中”,她满腹疑问,李郎中不是一年前就过世了?怎么还出现在她房里?
她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,可眼皮子似泰山一般,她怎么费劲力气也睁不开,挣扎许久,又陷入长长的梦靥里。
这次,梦里倒是她那童养夫为数不多的笑了。
傍晚十分,暮色四合,外面下起细雨,雨势渐渐变大,冰雹声势浩大地砸在外面的青砖上,劈里啪啦。
许多弹珠大小的冰雹弹进屋檐下,转动几遭停在那里,随着雨声慢慢化去。
孙雪鸢就在此时醒来。
嗓子干哑似要冒烟,她有气无力地唤春梓过来,照旧低声吩咐:“去把我的青梅酒拿来,我要喝上几盅。”
“青梅酒?”
满屋的中药味还没散去,孙雪鸢正要说些什么,她眼睛瞟到墙上的挂画,突然意识到,屋内的陈设不一样了,连她日日看惯的春梓都不是往日看的那样,倒像是……几年前的。
几年前?她掀开被子,撸起自己的袖子,小小的白细藕节胳膊上,果然青一片紫一片,这是她频繁发病郎中医治留下的。
然后她想着梦里吊死在歪脖子上的真实触感,试探性地问出:“春梓,如今哪年?”
“壬癸年春月。”
壬癸年……孙雪鸢仔细回想着,然后震惊地睁大双眼——三年之前!
那是刚接周正进府的那年,是她每日以药为食,弱不禁风的那年,是她贪嘴尚且还没会酿青梅酒的那年,是她……情窦初开的那年。
或是老天都觉得她死的冤,让她重活一遭。
她眼里悲凉似淬了毒,春梓被这不曾见过的不符合小姐年纪的眼神吓到,摸着孙雪鸢的额头问:“小姐,是不是还靥着呢?”
孙雪鸢推开春梓的手,问她周正进府了没,春梓难为情地说:“小姐,你忘了,昨日你给少爷送的墨宝,被他丢了出来……”
春梓的声音越来越小,孙雪鸢听明白了。
此时,她和周正已经见过面了,且她已经“热络”地喜欢上他了。
虽说周正是以童养夫的名头进府来的,但其实年纪已经不小,再过两年就可以成婚,父亲孙贤徵是看上了他这个人,把他当亲儿子待的。
孙雪鸢临死前的恨意上头,放下袖子就要下床,脚刚一挨着地,就摔了一个大大的四脚朝天,春梓忙去扶。
孙雪鸢制止,开口道:“春梓,叫几个人去把周正给我丢门外!”
外面雨势很大,孙雪鸢被春梓搀着站起身,走至窗前。
她将窗户用力推开,窗户顺着力道弹了几下,最终停住不动,孙雪鸢瞧着近在眼前的屋檐处挂了一条水幕,四周喧嚣皆纳于雨中。
带着病气的少女此时像燃烧的烛火,她下巴扬起,盯着远处漆黑的夜:“我要瞧瞧,谁敢放他进来!”
春梓对孙雪鸢最是忠心,尽管她此刻充满疑惑,还是撑着伞去找人把周正丢了出府。
大门紧闭,雨幕倾倒,少年穿着一层单衣站在透着一道缝光的孙府门外。
街上早就没有了行人,暗夜中,庞大的雨势荡起一层又一层的灰,又迅速消减下去。
少年自始至终都不曾拍一下门,叫一声人。
他倔强似松的脊背挺得直直的,暗夜中看不清脸,雨的气势甚至好像被他比了下去,他站在那里,不动不响。
惊雷闷响,闪电划过,少年的脸被映出光,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向下,他的脸上丝毫不见颓唐,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几分倔强。
“小姐,这样会把人淋坏的呀~。”
春梓瞧着泼天似的雨势,很是怕出什么事。
周正少爷是老爷挑了许年多才挑中的,还请长去宫里的老神仙给批过的,周正少爷要是出了什么事,上至小姐下至他们,怕是都不会好过。
孙雪鸢像??是洞悉春梓的想法,她站在凉风涌入的窗口处,发丝随风扬动,脑海里映出前世周正绝情的画面。
“阿爹不在,他淋一会儿就会走了,又不是个傻子,等阿爹回来,反正人已经不在了,就说他自己跑掉的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”
少女倔生生抬着下巴,对漆黑的夜幕相对。
春梓瞧着站在窗边许久的小姐,走上前贴心地把窗关住。
孙雪鸢被关了窗也不生气,她走了几步打开木质雕花镂空的门,迈出几步,伸手去接屋檐下倾泄而下的雨。
雨很快滋了一手,袖口、小臂都被打湿,孙雪鸢不知足似的,越来越往外,整个身子都站到了雨里。
春月的雨还很寒凉,雨水打在脑门上的刹那,孙雪鸢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。
这凉雨让她很是舒服,像夏日里冰镇的青梅酒,凉雨惊身,也把她惊醒了。
她终于从前世冗长压抑的死亡之梦醒来,十六岁的少女身量还小,此时伸展了双臂,迎接重生后新世界的雨水。
春梓惊吓地跑过来,打着伞将孙雪鸢拥进了房,接着两三个小丫头将湿衣服扒下来换上干的,燃起灭了许久的炉火。
春梓念叨,孙雪鸢笑着听,把手架在炉火上,心情很好的样子。
只要过了今夜,周正就和她八竿子打不到一起,日后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怨怼,恨到要杀了她的地步。
想起什么,她起身打开门指着院中的歪脖子桃树。
“春梓,我瞧这颗桃树不顺眼,去把她给我砍了。”
那株她被迫自尽的歪脖子桃树,也要今夜说再见了。
春梓递给房内姐妹一个眼神,要她们看好小姐,只要小姐不再病身跑出去淋雨,多离谱的事她都能做。
很快,院内咚咚的声音响起,斧钺砍进树里,每砍一下,都像和过去断绝着关系。
孙雪鸢差人去瞧了府门外,早就没什么雨中倔强的周正少爷了。
孙雪鸢靠着太妃椅,接过春梓捧过来的褐色中药,一股脑地牛饮了下去,喝罢还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角。
春梓觉得,她家小姐怕真的是靥的厉害,素日觉得难以下咽的汤药竟也喝的津津有味了。
病身的孙雪鸢很快就困了,她打发走女侍,窝进被窝里,很是暖和。吃过汤药后,身体舒服了不少,雨声助眠,很快就睡了。
一觉无梦,约么睡了半个时辰,她被尿憋醒了。已是三更天,大家都已入睡,外面还淅淅沥沥下着雨,听声音倒是比刚才小了许多了。
她披上外衣,撑开油纸大伞,一个人去院中如厕。
四周静谧极了,此时的孙雪鸢倒是生出几分怕意来。她素来怕黑,也怕静,尤其是这样的时刻,下雨无人掌灯。
她提着心肝,一步一步试探似的往前走,四四方方的就在眼前,她却心里生怵不敢去了,那四方之物里会不会有说书人所说的鬼魂,或者黑白无常,专吃专抓她这样的。
要不,去把春梓喊醒吧。
想着,她便调头。
只是方一调头,前面一个黑影窜过,她嗓子登时提到了嗓子眼。按住恐惧,她静听着,草丛里,微微传来一声猫叫。
吓死了吓死了。
她轻拍胸口,大喘几口气,把心安安地放回原处,走几步又停住。
不过几步路,春梓睡了,她现下可是个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的人,那可是老天爷护佑的人,死都经历过了,她怕什么!
她壮着胆子又折了回去,突然瞧着前面四四方方的又不那么怕了。
雨水淅淅沥沥打在伞上,发出激烈的脆响。
她在茅厕前站定,伸手推开木栅栏。
只是,她手上动作之时,顿时全身汗毛倒竖,她的脚腕处似是被蛇缠上了。她僵立不敢动,视线慢慢下移。
一双似要吃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。
伞,啪嗒一声,落地。